快消息！今朝花树下

太庙风光 本报记者 陈晨 摄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太庙，我小时候叫它“劳动人民文化宫”，对“太庙”这名字，倒不怎么上心。

太庙的平面，像个大棋盘。几道墙，数座院。

琉璃门是太庙的正门，门前有两排龙爪槐，枝条蟠错，不能随意平展。树也矮瘦，长势较难强旺，跟四围长了几百年的老树，没法儿比。

老树，是古柏，七百多棵，差不多都有十几米高，黛色参天。这样身量的树，才配得上雄峻的楼殿。

群柏茁茂落落，满园之绿，因之深沉。

筑坛庙，广种树，大概是古来的做法。明朝人营建太庙，当然要植树成林。

外院之南，有一棵侧柏，栽它的人，是那位庙号成祖的朱棣。在这儿，同样的树，旁人栽则死，朱棣栽则活，独盛于此，这树也就号为“神柏”。这自然是传在百姓口上的话。或许得着土膏的滋养，树颇高壮。我在长陵见过朱棣的坐像，身形胖大，一进祾恩殿，就瞧它了。这尊铜像，照着单士元先生的意思，按《故宫周刊》和《中国历代帝后像》中朱棣的画像而造。太庙神柏，似有永乐大帝的影子。

外院之北，还有一棵侧柏，亦为明成祖手植。树体多皱，鼓出好些包，疙里疙瘩。径围尤顸，两三个人抱不过来。树冠大，枝丫缠结若伞盖，在天底下撑开。鳞片状的叶子又极繁密，遮出一片浓荫。“柯如青铜根如石”，没个几百年，长不成这样。观其形骨，特具苍古之象，独领众柏之首，可以无愧色。郑振铎说金水桥边白石盘龙的华表“活像一位年老有德、饱历世故、火气全消的学士大夫”，借过这话，形容眼面前的这棵树，我看也行。此树设下一种“境”，引人在它的近前停住步，智者会深思，诗家会沉吟。晴蓝的天光下，沾了帝王气的老树，朝筒子河西岸攲斜：阙左门那边，重檐庑殿顶崇楼自砖石墩台耸出，内设钟鼓的攒尖顶阙亭和通直的廊庑傲立城台之上，飞金的琉璃瓦顶把树身也映亮了。

外院之西，立着九龙柏。这棵侧柏，也是初建太庙时就有的。不知得了什么气，日以繁滋，竟生出九个大枝，该往哪个方向伸展，自具各种可能性。众枝姿态舒逸，拧着劲盘升，翔龙那般朝向天，其势若飞，遥可千万里，不见一点零落之象。纷乱的树影投在覆着明黄琉璃瓦的红墙上，映出的图案能叫人做出浪漫之想。可是呀，六百年风雨摧折，伤了树的身子，丝瓜筋似的霜皮，缺损大半，裸露的木质，如骨。我的眼光从它粗实的根部一寸一寸向上移动，很慢，很慢，犹若依着它生长的节奏。时间的波流漫泻过来，我想到了硅化木。

琉璃门东边，有太子林。谁种的？问人，说是明朝的数代太子。这片树，栽植得很随便，显得乱，真是“不循行距”。无论合祀，无论分祭，对于朝廷仪典，这帮小爷，怕也不加礼敬。

庙里还长着几棵桧柏，比侧柏更为美秀。树形稍圆，虬枝于伸扬中又有收拢，好像大盆景。

跟古柏为伴的，是雪松。一进太庙东门，就能瞅到一株。戟门桥两厢，分设神库、神厨，悬山顶檐角皆被雪松如翼的大枝遮住了。

不管是柏，不管是松，树上都拴着小标牌。牌分两色：红的是明朝的，绿的是清朝的。树龄一望可知。

“松柏之茂，隆冬不衰。”这是古人的吟哦。我进太庙观树，恰逢严节，对诗句所寄之意，殊能领受。百花未开，翠柏长松，不改本来颜色，更不失海浪般的气势。只要有太阳朗照，惊天的雷暴、狠厉的雨鞭，全视若等闲。

无风的时候，树很静，立在那里，不动声色。丛林的生命，是由一粒种子开始的。一棵棵树陷入沉默，仿佛思忆长长的历史。

鸟儿轻快的振翅声，响在寒气围裹的密杈间。

“阳春白日风花香”这句乐府古辞，让我依然牵念春夏的花色与清远的幽馨。紫薇、木槿、卫矛、紫荆、冬青、玉兰、绣球、玉簪、迎春花、太平花、锦带花、月季花、黑心菊、白丁香、珍珠梅、美人梅、榆叶梅、紫叶李、黄刺玫、金银忍冬，红的，黄的，白的，粉的，艳如霞，莹如雪，在太庙各处闪出明丽的光色，把人间好景迎来了。

差点儿忘了，还有牡丹呢！九龙柏跟前的道旁，全是。时节一到，都开了，那叫一个俏！足可花中争魁。

筒子河边的那棵紫藤，盛绽时，架上缀满花朵，宛似蝴蝶的彩翅，轻风一吹，千百精灵便翩然飞舞了。徐蔚南写过紫藤花，他的眼里，这些花简直就如一群欢乐的孩子，在带着甜味的空气里，一块儿笑闹着，歌唱着，停不住。青春的气息从鲜花的神情上散发出来。他把紫藤花写活了。

这样的树，这样的花，到了建筑师手里，则改换一种方式在大地上存在。太庙之筑，包镶沉香木的梁柱，金丝楠木制作的构件，哪里少得了树木之功？

明清皇帝，岁时致祀。“时享”“祫祭”和“告祭”多在享殿。此座大殿，高矗三层汉白玉须弥座式台基上，细加琢克的护栏周匝其下。望柱横列，云纹舒卷，龙翔凤翥。阳光射在台子上，每块方砖都灿灿地亮着，虽则砖面被历世人踩出浅浅的坑，不再平滑。身临，我的目光先叫檐柱之间的龙锦枋心夺了去。游龙跃金，锦纹花卉来添一抹青绿。卷涡纹花瓣，线条盘转缠络，犹似漾动的清波，古老的花在清波中向阳绽放，欣然有新机。

这般曼妙的花姿，这般鲜丽的花色，超越自然状态的真实，进入更高级的形态——艺术的真实。画工们有自己的美学语言。

装饰性极强的旋子彩画，把明间上斗子匾的气韵衬得更足。这块殿匾，边框斜出，浮雕的九条云龙环拱匾心，以满汉文题写的“太庙”二字，依着蓝色的衬底放出金光，额枋上的一朵朵花，愈艳了。

中国古代建筑，用木不用石，遂致天下之木，所耗巨矣。享殿内，撑着梁架的数列大柱，尽为金丝楠木。有一根，十多米高，千钧之重，似可一力支承。新近读晚清薛福成使欧日记，知他曾为之感喟，其意是：明代营造宫殿，多从黔楚川滇诸省采伐林木，到了现今，深叹无法再获取巨万用材，恐怕数百年后，南方各省的木材，将采伐光了。薛氏所发危言诤论，洵足谨记。入太庙，我的所获，也就深了一层。

“今朝花树下，不觉恋年光。”王勃的《春游》之句，让垂老的我在太庙的树影前低回不去。我来时冬未尽，冷天里的群芳，有的寂寞地直立，有的悄默地伏卧，虽则枝头尚空，可我觉得，它们跟我一样，殷殷地盼春来。